| 太玄书阁 > 苏青 > 续结婚十年 | 上页 下页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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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析所有谩骂的种类,大概不外乎: (一)丑诋我之文章为色情作品者,这也不仅小报界诸公是如此说,就是《文汇报》三十四年九月六日创刊号也有这么一段:“……至于色情读物,年来更见畅销,例如所谓女作家苏青和×××,她们颇能在和平作家一致的支持下引起了上海人普遍的注意,其实她们的法宝只有一个:性的诱惑!” 我很奇怪自己的作品里面什么地方是含有“性的诱惑”的,找来找去找不到,后来还是看到别处所引述几段,如:“女人爱男人的最小部分”啦,“正待入港,未知深浅”啦,大概就是所谓色情句子的代表了,这就怪不得有人说某女作家对于文学上没有什么贡献,对于生理学上倒是颇有贡献的。殊不知我的四本书里却是绝对没有这些警句,殊未便掠人之美,这是应该声明的。也许稍稍相似一些倒也有这末一句的,就是我说:“女子不大可能爱男人,她们只能爱着男人遗下的最微细的一个细胞——精子,利用它,她们于是造成了可爱的孩子,永远安慰她们的寂寞,永远填补她们的空虚,永远给与她们以生命之火。” 原文所说“只能爱男人遗下的最微细的一个细胞”所指乃是孩子,改成“爱男人最小的一部分”,似乎是说某部分了,相差自然很远的,这就无怪乎未读过原文的人的误会了。 (二)因文章意义的误会而想象我日常生活很浪漫者。譬如我说一句:“现在职业妇女的待遇真是太菲薄了,简直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妓女。”于是有人便说“苏青羡慕做妓女”了。再传又成为“苏青已经做妓女”。又因妓女不免可以发些财,造谣的人似乎心有所不甘,这就转为“苏青做妓女而没有人要”了。没有人要似乎就是丑陋之故,于是把我写得很不堪,许多小报小册子不知从何时起又说我是缠过脚的,于是又有“攀落知多少,年来受折磨,行时行坐时呵,瞌着砖头一块手频搓”等妙词来了。然而在事实上,不但我自己生来未裹过脚,连我的五十多岁老娘也是六寸圆肤,从没有“鞋裁革”“袜裹罗”这种旖旎风光的,合并声明如上。 还有一点附带在此提几句,便是以前似乎还也有些报章杂志说我“沉默寡言笑,举止端庄”“服饰大方入时”云云,自然这也是谬赞之辞。不料胜利以后“艳秘”“秽史”等小册子流行起来了,一般人对我的印象大变,甚至于有人拟之为:“马寡妇开店”中的马寡妇,也有人破口大骂为“劳合路上的夜莺都不如的”,想见其振笔直书时之怒发冲冠样子,若是对面骂起来,一定会唾沫四溅的,想想还是听之为妙,好在事实上我也始终没有去过劳合路,更没有在夜宿店中勾引过正人君子如狄仁杰之流,于心无愧,笑骂且由他去笑骂罢了。再说得通俗一些,便是当他“放屁”。 后来又有些人从所传关于我的品行的不堪而联想到面貌衣饰之不堪,幸而我虽然生得难看,却是什么残疾也没有,麻皮,歪嘴,独只眼之类的绰号毕竟加不到我的头上来,于是就在一句笼统的“不好看”的定评下细细挖苦服装了,譬如我在夏天穿一件白纺绸衫,下系蓝色西装裙,这原是顶普通的打扮,就算外国老太婆穿了这套衣裙也不会贻笑大方的,然而却有洋场才子替它定名曰“童装”,苏青穿了童装赴宴,自然是笑话了。又如冬天怕冷,穿了套流行式样的丝棉袄裤,是黑缎略添碎花的,闲坐在家中穿穿想也无碍观瞻吧。不知道哪位仁兄驾临,给他瞧见了,念头一转便存心由此处捞回车钱,说是“苏青的冬装是顶希奇的,大红大绿,像唱梨花大鼓的姑娘一般”。令人读了啼笑皆非。因此我常把照片附印在各本书的前面,并不是不知道“藏拙”而愿意“献丑”,不过想表明一下“桀纣之不仁,未如此之甚也”的意思。 (三)最恶毒的一种,就是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,不仅想把我骂下文坛而已的人,他们即如上述所谓“敌人投降了苏青大哭三日夜”派,仿佛我是一向受敌人豢养的,所以敌人去了我便号啕大哭,哭出几大缸眼泪来还不肯罢休。是的,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,但那是我“适逢其时”,亦“不得已”耳,不是故意选定这个黄道吉期才动笔的。我没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国主义,那是我怕进宪兵队受苦刑,而且即使无甚危险,我也向来不大高兴喊口号的。 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,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民国的。否则正如米商也卖过米,黄包车夫也拉过任何客人一般,假使国家不否认我们在沦陷区的人民也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话,我就是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,心中并不觉得愧怍。至于一般骂我的人呢,虽然他们是在“笔名”的掩护下,我们也略能窥得到他们的真面目,有些可说是比我有过无不及,有些虽然另有解释了,不过考査他们的工作成绩,套一句别人说的老话便是:“除了钻过防空壕外,也并未做过其他的什么地下工作。” 其余还有两种惟恐我之不死的人,便是欠我书款的与同盗印我的著作者。那时候我到“文化街”去讨账,他们就冷言冷语说道:“苏小姐你倒没事吗?” 我说:“什么事情呢?” 他们笑笑:“你的朋友不是都给抓进去了吗?” 我说:“朋友的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?就是夷十族,瓜蔓抄也还轮不到我呀?照你这样说来,好像我也有连带被捕的可能了,如此我更要早些收齐欠款,以备必要时充公给国家。——总不能白白地好处了你呀!” 盗印书的人大概也有这类心理,以为“如今你也奈何我不得”,殊不知在以前我也是奈何别人不得的,在胜利之前,华北不是大量的盗印《浣锦集》、《结婚十年》与《涛》吗?不过前次是盗印于敌国浪人之手,这次是盗印于祖国同胞之手罢了,据说这书是含有毒素的,然而他们还是乐于贩别人之毒,呜呼! 闲话休提。却说我眼看到四面楚歌,似乎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都没有,还是从此洗手不写了吧。然而事情却有出乎意料之外的,先是有一位妇女界小领袖来对我说:要我代她写一篇文章,是恭维妇女界大领袖的。“现在且不必说明,”她谨慎从事地说:“渐渐的时机成熟了,我就替你吹嘘,把你的名字告诉她。她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,她的……她的好朋友是党政要人。你若能得到她的支援,便一切不成问题的了。” 原来是叫我替她做“地下工作”的,天晓得。我没有答应。不久那位妇女界小领袖又来了,说是妇女界大领袖已经知道我的名字,可是很不以为然。“她现在很忙,请她写文章的人很多。” 她代为得意似地说:“可惜忙不过来。假如你能够代她写一些东西,署名用她的,稿费全给你,她也许渐渐地能够谅解你。” 我为什么要得到她的谅解呢?也不希罕此区区稿费,因此又没有答应她。后来据说那个妇女界大领袖对我的印象很不好,动不动就向别人说:“苏青的文章是谁代写的?苏青的朋友是不是……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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