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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“前函想已收览。此间政治情势犹如风雨将至,遍地阴霾,唯天津可望逃过一劫。托庇于洋人篱下,余不胜汗颜。琵琶与陵已从子萧所荐之夫子读书,《论语》指日习完。近日余颇觉浮躁无聊,书空咄咄。陈氏进城,余与之簙战,小输。春寒料峭,心怀远人。英格兰气候向以严酷闻名,望多加珍重。珊瑚素性疏懒不愿提笔,但岂不怀莼羹鲈脍之思?若须余寄送什物,但请直言。随函附上余小照一帧,唯瘦削瘏悴,不忍卿览。”

  他的照片小小的、鹅卵形,装在硬纸夹里。憔悴的鹅蛋脸,头发油亮亮的梳到后面。无边六角眼镜使眼睛闪动着空茫的光。照片后他题了自己作的诗:

  才听津门金甲鸣,又闻塞上鼓鼙声。
  书生徒坐书城困,两字平安报与卿。

  志远的信写得像公文,他希望能够写得熟练以备将来,只是有些地方总不脱他最爱的《三国演义》的声口。他自称志远,两字写得小,偏右:

  “露小姐与珊瑚小姐钧鉴:前禀想已入钧览。今再禀一事,必快君心。四月初八爷电话召志远前往新房子,问姑爷事。志远禀云赌债事,周堡卖地事,并打吗啡吸大烟事。

  “承八爷下问逐老七之策。志远以为为今之计,莫若调虎离山。八爷意欲去沪,唯老七南人,恐跟踪南下。上上之策先由八爷接姑爷至新房子小住,彼处金城汤池,不可攻也。再行驱逐老七,立逼其远离天津,其伪父亦不得留,防其居中策应。必杜绝再见之机,因姑爷懦弱,不能驾驭也。

  “八爷命志远不得声张,恐事机泄露,陷志远于险境。本月十日志远又奉召前往。六爷亦在。命志远潜入姑爷内室,盗取针药一枚,交周大夫送去化验。幸不辱命……”

  他做的远多于露的要求。同高级官员秘密会商,他觉得深受倚重。若是获得赏识,说不定就能讨个差事。两兄弟随便一个说句话就行了。可是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,新房子并没有什么动静。也许是等北洋政府的消息。

  “新房子”拿不定主意。好事之徒才会背着堂兄弟把他的姨太太逐出家门,可也不能不管。放着不管,早晚会上瘾,最后穷愁潦倒,讹上他们。末了还是拗不过八爷的母亲的意思。新房子的老太太最见不得不受辖治的姨太太,这一个连过来给她磕头都不曾。赶走她是件好事,可以拿来说上几年,也能让榆溪已逝的母亲感激。

  志远奉命监视,报告最新发展。榆溪和老七大吵了一架,老七抓起痰盂罐,打破了榆溪的头。琵琶正好从套间门口走过,看见她父亲头上裹着纱布,穿着汗衫,坐在铜床床沿上,悻悻然低头看报。看上去非常异样。琵琶只怕给父亲看见了又叫进去背书,赶紧跑了。

  隔天葵花匆匆上楼,悄声说话,声音却很大,“八爷来了。”

  别的老妈子都噤声不语,像是宣战了。

  “在楼下呢。”

  何干向孩子们说:“别下去,就在楼上玩。谁也不下去。”

  他们静静地玩,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,也不知道该听什么。琵琶还不知道她父亲不在家里,早就藉故送到新房子了。何干秦干耐着性子待在楼上,给两个孩子做榜样,也不到楼梯口去听个仔细。只隐隐听见低沉的官话大嚷大叫,夹杂着女人高亢尖薄的嗓子,一点不像老七的声音。没有人听过老七拉高嗓门。说的又不是她的乡音,吵起来显然吃亏。倒是没有哭音,只是直着嗓子叫嚷,时发时停。还跺脚,两种声音重叠,然后一顿。

  “八爷走了。”佟干从楼梯口回房来说。

  葵花进来了,低声说:“要她马上走。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。真走了。乌龟也走了。”

  “老天有眼。”秦干说。

  “可不是,秦大妈,可不是。”何干说。

  “这可好了。”佟干说。

  “谢天谢地。”葵花说。

  接着就是搬东西。

  “记不记得那次她上楼来翻旧箱子?”葵花说,“陵少爷正病在床上,她走过去头也不回。”

  “连头都不回。”秦干说。

  “嗳,连句‘好点没有’都不问。”何干说。

  “就有这种人。”葵花说。

  秦干不作声。

  葵花又出去了,过了一会又回来了。

  “男人都帮着收拾。我可不想在附近,指不定连我都给使唤上了。”

  “知道往哪儿去?”秦干问。

  “说是到通州。”

  “老乌龟就是通州人。她上通州做什么?又不是亲女儿。”秦干说。

  “嗳,她又没个老家。”何干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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