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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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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点也不知道。”头又动了动,眨眼强调,“她以为吉祥嫁给了一个家具商做继室,汽车夫是媒人。他们还弄了个人来给太太磕头道谢呢。” “嗳呀,我们只知道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,其他的都不知道。” “到大房可别乱说话。”他瞅了眼孩子。 “知道。什么也不会说。” 她带着琵琶和陵到大爷的旧灰泥房子去。谨池是榆溪的异母兄长,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继母,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块。琵琶不知道就是为了躲避大爷大妈才举家迁往天津的,现在又为了躲避新房子迁回上海。 有个胖得都圆了的女人在楼梯口等着。 “总算来了。嗳,长大了!嗳,老何,你还是老样子,一点也没变。” 一头乌云低低压着额头,她带路到客厅,移动像座小山,步履艰难。 “嗳,太太好?珊瑚小姐好?什么时候回来?”句末扬声,高亢刺耳,显然不想知道,也不指望会告诉她真话。 “说是快了。我们不知道,大太太。” 单是提到这一对叛走的姑嫂她就有气。亏得送上茶来了,她消了气,同何干说些这边的家常。 “王家搬到芜湖了。吉祥嫁人了,夫家开了爿家具店。” “真有福气。” “我也是这么说。这丫头算是一步登天了。放她嫁人也是积德。人是汽车夫的同乡,我见过。我要吉祥偷偷看看,她也愿意。死了老婆。真要挑起来,人家也可能嫌她是丫头出身的。我给她送了点嫁妆,毕竟跟了我那么些年了。” “是啊,她刚来的时候小着呢。” “生儿子了。前一向我就想给她找人家,可是使惯了的人,少了又不方便。” 脸上暴躁的线条说话时柔和了,踌躇的神气。她起身,缓缓跋涉到另一边的写字桌,掀起玻璃垫,拿了张照片,递给何干都还似举棋不定,怕跟底下人太亲热了。 “这是她跟孩子。”赧然一笑,“在南京,说是特为照的照片寄来的。” “她当然感激大太太,大太太对她太好了。” “这丫头有良心,倒是不能不夸奖两句。孩子顶胖的吧?” “真是个胖小子。吉祥的气色也好。”她将照片还给大太太,没给孩子们看。大太太顺手又拿给他们看。 “记不记得吉祥?” “不记得。”琵琶说。 “上海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吧?” “年纪太小了。”何干说。 “琵琶大些。你是在这儿出生的知不知道?在我们这老房子里。” “是啊。陵少爷就不是了,他在医院生的。” “叫小爷来。”大太太跟她的阿妈咕噜,“请先生给他放个假。” 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笑着进来了。 “这是大哥哥,”她说,“不认识了吧?” 寒暄已毕,她喃喃问他:“你爹在书房里?” “不知道。” 他们让琵琶想起了新房子,也不知是什么原故。是在人前讲悄悄话的那种神秘的态度,不管是母子还是姨太太和佣人,都是面无表情咕噜几句,由嘴角流出几句话,像帮会的兄弟和当家的商议什么。 一个老妈子带何干和孩子们到大爷的书房。大爷矮胖结实,留了两撇椒盐色小胡,戴无边眼镜,锦缎瓜皮帽。有点雌鸡喉咙,轻声叽叽喳喳、絮絮叨叨地问道: “他们怎么样?路上好?念书了?房子还可以吧?缺什么?少什么跟大妈要去。” 问完了又把他们推给他太太张罗。 告辞回家是坐汽车送回去的。 “去过小公馆了?”汽车夫问道。 “没去过。”何干笑道。 “我带你们去,不远。” 小公馆并不是熠熠烁烁的新玩具屋,只有几间房。特为端出规矩人家的样貌。母子二人之外只有两三个老妈子,三层楼却能分布均匀。二手家具倒是有居家过日子的味道,也不排拒亲戚上门,表示小公馆并不是见不得天日。年青的姨太太约摸三十岁,模样沉稳踏实,满脸的雀班,只薄施脂粉,头发挽个髻,溜海稀稀疏疏的。黑色轧别丁袄袴倒是像老板娘。 “刚才是她么?”琵琶低声问道,扯了扯何干的袄子。 何干忙笑着解释道:“大太太拿姨奶奶跟孩子的照片给我们看,我都吓死了。” 吉祥窘笑道:“是老爷教送的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。” “大爷是高兴,老来得子,谁不欢喜?” “将来太太知道,准定生气。”吉祥笑道。 “有了小少爷就两样了。” “我们太太可不是。” “她多欢喜,说孩子真是个胖小子。” “知道了就不欢喜了。何大妈,你口风紧我才跟你说这话。老爷答应我不跟太太住,我才肯的。” “放心吧,姨奶奶,你有福气。” “什么福气!有福气还做丫头?” “姨奶奶客气,打小就懂规矩。” 琵琶和陵跟四岁大的可爱男孩子玩,他叫驹,跟他哥哥骏一样都是马字辈的。吉祥让他们留下吃饭,又叫了黄包车送他们回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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