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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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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乡下苦啊,又逢上打仗,不过乡下人惯了。” “我听见说你母亲过世了。” 她的脸色一闭。“她年纪太大了。”她断然道,也许是疑心琵琶听说了她儿子把外婆活埋了。 “家里都好么?富臣呢?” “都好。富臣老写信来要我回去。他说我年纪大了,不能操劳了。” 富臣知道拣他母亲爱听的话说。告诉她收成不好,要她寄钱,要她不要帮工了,回家去吧,他想她。只消这里仍要她,她自然也不会回去。 “你一定很高兴,一家子终于团圆了。” 她笑笑,“出来这么多年,我也惯了。” 琵琶看见像地板或是干涸的海的辽远乡下等着她,而她儿子也在其中等着。尽管无力再赚钱,她带回了她的老本,虽然不多。琵琶应当再添上二十块钱,即便只是让富臣从何干那里再蚕食更多钱。事到如今,她回了家连提到琵琶都还不好意思,眼睁睁看着她空手回去。 她拿起行李。琵琶坚持要帮她提大网篮。网子底下有一层报纸。她知道报纸下是什么,收集了一生的饼干罐,装满了什物、碎布,都卷成一小束,拿安全别针别住。可是她不敢真去看,唯恐何干疑心别人以为她在沈家做了四十年,私藏了什么宝贝。 火车尚未开动,她们已无话可说。 “我该上车了,先找个好位子。你回去吧,大姐。”说着却哭了起来,拿手背揩眼睛。她不说怕再也见不到她了,倒说:“我走了,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。” “我会写信给你,我帮你把东西拿上去。” “不,不,不用了。三等车厢,什么样的人都有。” “三等车厢?”一个脚夫抓起她的东西。 何干生怕被抢了,急忙跟上去,上了阶梯,进了火车,立在门口回头喊:“我走了,大姐。” 火车很快就上满了人。不见何干出现在车窗里,定是在另一侧找到了位子,看着行李,不敢须臾或离。琵琶立在月台上,一帘热泪落在脸上。刚才怎么不哭?别的地方帮不上忙,至少可以哭啊。她一定懂。我真恨透了你的虚假的笑与空洞的承诺。这会子她走了,不会回来了。琵琶把条手绢整个压在脸上,闷住哭声,灭火一样。她顺着车厢走,望进车窗里。走道上挤满了人,可是她还许能挤进去,找到何干,再说一次再见。她回头朝车厢门走,心里业已怅然若失。宽敞半黑暗的火车站里水门汀回荡着人声足声,混乱匆促,与她意念中的佛教地狱倒颇类似。那个地下工厂,营营地织造着命运的锦绣。前头远远的地方汽笛呜呜响,一股风吹开了向外的道路。火车动了。 (本书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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