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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“外国人不显老。”

  “许四小姐以前都是找他。”

  “是肺结核吗?”

  “是啊。许四小姐说除非快死了,否则他不会把你当一回事。”

  “他是铁石心肠的那种人。”

  “你不回来,要不要报巡捕房?”

  “我还没决定去不去。”

  “你跟他怎么说的?”

  “说我会考虑。我要他答应别打电话来。”

  “吊吊他的胃口?”

  “打电话给你表姐就是了,得有个人在家里陪琵琶。”

  “早点知会她就好了。”珊瑚去打电话。

  “这个琵琶,真是会找麻烦。”露说着轻声一笑。

  珊瑚倒震了震,露一向反对将金钱与爱情混为一谈。可是说她露又会说:我困在这里怪谁?再者,她是为琵琶牺牲,局面又不同。

  布第涅赶在露出门前打电话来,取消了饭局。隔天下午她带琵琶到医院,住进了私人病房。伊梅霍森医生晚一点来巡房,露还没走,正和护士攀谈。他的态度变了,很豪爽,像主人在自己家里待客。

  “啊哈!”他跟琵琶说,“舒服吗?多有耐心,两手老是叠着压在心脏上——”他模仿琵琶的姿态,两眼往上吊,像圣人。“这么文静,动也不动,真是听话的病人。”

  琵琶微笑,手指放平了,被单不再往上拱。病中无聊,但除了静候痊愈,也无可奈何。她不担心,知道这场病也会像以前几次有惊无险。晚上一人躺在白惨惨的病房里,没东西可看,连道闪光都不曾掠过。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。所有动静都仔细地关门挡住了,只有呻吟声钻进来。黎明将近,再也承受不住了。她要死了吗?琵琶心里想。不会,似乎有经验老到的声音回答,要死没那么容易。她弟弟死了,可是是两回事。在她父亲的房子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,吸烟室像烟雾弥漫的洞窟,他和鬼魅似的姨太太躺在榻上,在灯上烧大烟,最后沉闷的空气里冒出了他的蜘蛛精似的继室。外头的生活是正常的。病人噢咻呻吟,如此而已。果然,天一亮也安静下来了。一日之计开始,盥洗吃药。

  “隔壁病人是谁?”

  “年青女孩,跟你一样年纪,”年青的护士诧异地说,“也是伤寒症。”

  “她呻吟了一个晚上,吵得我睡不着。”

  “她今天早上死了。”她喃喃说,不很情愿的声口,只不想再听琵琶抱怨。

  “什么?”

  “肠子穿孔。”她的脸色一暗,像负伤受惊。“哎,惨啊。不过跟你不一样。”赶紧又接上一句,“她呢——不像你,你运气好。”

  这巧合得有点吓人。她不想给分错了类,放进这死亡的孵化箱,里头有一排排小小的隔间。只是这颗蛋不会孵化,这是颗石头。她自己修炼成了百毒不侵,跟在父亲家里一样。整整两个月,她忍受医生最喜欢开的玩笑,模仿她的手交叠在胸口。最后他终于有了新的花样。

  “啊,星期五是好日子,可以吃东西了。我记得日子,天天钉着日历。”

  星期五珊瑚带了鸡汤来,隔天露带来鸡粥,两人轮流来。她听说表大妈病重。她出院之后,她们带她去看表大妈。那是夏天某个晚上。死亡在这栋小屋子里格外真实,比医院还真实。上楼就与死亡擦身而过。客室的灯亮着,她们都往里看。一年前和表大爷说话的闷热小室变得与小教堂一般,靠墙的涡卷桌上搁着蜡烛香炉牌位。抬高的棺木与桌子呈直角,像写了个丁字。黑漆棺木上了层廉价的厚漆,棺盖往后退,像船头,给人一种在移动、奋力向前的错觉。棺木上罩了张红色旧毯子,马背上披着毯子似的。地上一只软垫,随时都可以为逝者祝祷。另外三面墙边仍摆着黄檀木椅,小茶几,茶几上有烟灰缸,大小沙发罩着布。房间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朴实。她觉得很难往脑子里吸收,房里的摆设已经维持了将近一年了,像颗未爆弹,楼上的女主人毫不知情。

  “琵琶应该给表大爷磕头。”露低声说。

  “等一会儿吧。”珊瑚说,“这儿又没人。”

  林妈在楼梯半途上招呼她们,眼睛哭得又红又肿。

  “太太怎么样?”露轻声问道。

  “好一点似的。”可是泪珠却滴了下来。

  “她始终都没下楼来?”珊瑚问道。

  “哎呀,好几次想下楼,有什么道理拦着她?春天好像好多了。我费了多少工夫才拦住她呢。”

  “苦了你了,林妈。”露道。

  “可不是呢,杨小姐,我每天提心吊胆的。”

  房子仍散发猫臊味。这是表大妈的房子,她就要离开了,而她心爱的男人躺在楼下的棺材里。琵琶觉得死亡似乎应该不止这样。

  罗家年青一代的一个媳妇听见了声音,站到楼梯口来。

  “我以为是明来了。”她低声道。

  “还有谁在这儿?”珊瑚问道,寒暄过了。

  “都来了。”

  “周家人也在?”

  “全部都在。”

  “她怎么样?”露问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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