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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“警察!”

  “你没打电话过来,我还以为你也出事了,给人跟踪了,还是警告了什么的。”

  “警察么?”

  “现在是战时,他们会怀疑。”

  “怀疑什么?——间谍吗?”

  “除了这个还有什么?他们看我一个单身的女人,走过那么多地方,又跟外国人交朋友,多少有点神秘。”

  听母亲自己的描述,琵琶猛地发觉她确实是像中国的玛塔·哈莉①。

  ①玛塔·哈莉:荷兰冀女艺人,喜欢装扮成异国女艺人,后因在一次大战中为德国从事谍报活动而遭枪毙。

  “搜了哪一件行李?”

  “这一件。”

  琵琶敬畏地看着。

  “我出去了,晚上回来就注意到房里的东西变了样。怪了,我心里就纳罕,早晨房间就收拾过了。我把箱子打开找东西。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,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?”

  “里面只有衣服么?”

  “还有信、照片、零零碎碎的东西。”

  照片——琵琶不安地想着,那些数不尽的小包裹和信封,装着成叠的照片,露娇小孤单的倩影,背后衬着的海岸有爪哇、印度、地中海、上海、杭州、澳门、青岛、北戴河。

  “饭店不肯帮忙?”她迟迟疑疑地说。

  “我没张扬,惊动了饭店也不中用。我只跟一个英国军官提过,看看他怎么说。”

  就是海边的那个男人。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露微微耸肩,“他觉得是我太敏感了,是我想像出来的。”

  “他会不会是警察那边的人?”

  “不会,他是正规军。倒是警察可能以为我跟他做朋友是为了要打探情报。他说不定也是这么疑心的。我问他也是为了试试他。”

  “他像是知道什么吗?”

  “很难说。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

  露很喜欢引用这些古诗熟语,琵琶记得前一向有个老妈子常常大声朗诵。她最后这句话还带着抑郁的叹息,琵琶想起有一次她说女人一人老珠黄就找不到真心的人了。

  “我没跟别人讲还有个原因,这里道人长短的太多了。我这两天心里七上八下的,没有人可以商量,你也连个消息都没有。怪事一桩接一桩,连你也都有点改常。我还想是不是哪里做错了,你每次什么做错了我总说你,不像你姑姑那么客气,随你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,横是她也不在乎。”

  习惯使然,她母亲一说起这件事,琵琶就默不作声。这次不开口倒反而艰难,她母亲期望她说点什么,出于衷心抗声说几句。以什么名义呢,两人都不能想像。但是露仍等待着。

  再开口,声音略显沙哑,“比方说有人帮了你,我觉得你心里应该要有点感觉,即使他是个陌生人。”

  是陌生人的话我会很感激,琵琶心里想。陌生人跟我一点也不相干。

  “我是真的感激,妈。”她带笑说,“我说过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。现在说是空口说白话,可是我会把钱都还你的。”

  她想像中是交给她一个长盒,盒里装着玫瑰花,花下放着一束束的钞票。她母亲会喜欢的。

  “我不要你的钱。”露拉高了嗓门,“我不在乎钱。就连现在这么拮据,我也从没想过投资在你身上,希望能——能——”她无助地挥挥手,轻轻笑一声,说出了不能想像的话,把自己描绘成老太太,“将来有一天靠你养活。可是只要是人,对那些帮过你的人就会有份心意。想想过去我对我妈,并没有哪里做错了,不应该有这样的报应。”

  链子断了,琵琶寻思着。撑持了数千年,迟早有断裂的一天。孝道拉扯住的一代又一代,总会在某一代斩断。那种单方面的爱,每一代都对父母怀着一份宗教似的热情,却低估了自身的缺点对下一代的影响。不幸的是,偏是断在你这个环节上,而你奉献给母亲的,自己的女儿竟然没有回报。如果在年轻貌美,又集宠爱于一身的时候能到西方各国旅游,那还不打紧。现在你觉得再也得不到可敬的爱,你想回头,却惊诧于不复你母亲的时代。

  “嗳唷,”露叹气,越来越像童年南京的那些老妈子,“我真是奇怪上辈子是欠了什么债,到现在还不了。我以为吃的苦头够多了,还是一件事接一件事的来。想也想不到的事。连你也这个样子。为什么?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。虎毒不食子啊。”

  又一句乡下人的俗谚。琵琶心里发慌,却仍是忍不住觉得滑稽,偏挑这个节骨眼上。

  “我知道你爸爸伤了你的心,可是你知道我不一样。从你小时候,我就跟你讲道理。”

  不!琵琶想大喊,气愤于露像个点头之交,自认为极了解你。爸爸没伤过我的心,我从来没有爱过他。

  她母亲下面说的话她都没听到。再听时,说到姑姑了。

  “你姑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的。”

  “姑姑什么也没说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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