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太玄书阁 > 张爱玲 > 易经 | 上页 下页 |
| 四五 |
|
|
|
“你还好,有你哥哥教你。” “他才没那个工夫呢,他自己也要期末考。他昨晚打电话来问我念书了没有。嗳哟,万一不及格怎么办?我哥哥为了让我上大学,差点就跟我爸闹翻了。”安洁琳笑道,但是一双杏眼转来转去,在苍白的圆脸上显得又小又凶。 “你担心什么。有高年级生帮你。” “哪里!没这回事。” “我是死定了。” “你还比我强。” 这两个新生在吉隆坡就是竞争的对手,到了香港因为有点怕别的女孩,两人走得很近。维伦妮嘉又黑又瘦,父亲开了一家米行。她会到香港来学医主要是为了安洁琳要来。 “在吉隆坡我们会在戏院里遇到,”维伦妮嘉轻笑道,“安洁琳带着她的女朋友,我带着我的——我们不太在一起,是不是啊,安洁琳?”她问,真的觉得诧异,“我们遇见了就挥个手,喊两声,戏院很小,也只有这么一家。要是我刚好穿洋装,她就会跑回家换洋装。我要是看到别的女孩穿长衫,就会跑回家换长衫。有时候我们看一次电影要跑回家三四趟。” “马来亚也穿长衫?”琵琶问道。 “不是天天穿。天天穿人家会以为你太隆重了,像要参加婚礼什么的。” “我们也有旗袍和马来亚传统服装,”安洁琳说,“很好看,蕾丝边,透明上衣,刺绣,还有金钮子。” “你们平常都穿什么?” “在家里就穿中国式的袄袴。在这儿只有老妈子才穿。”维伦妮嘉喃喃说,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窘。 尽管服装上变化多端,她们还是发现与香港女孩子一比,她们还是有点不修边幅。两人一块上街,找裁缝做最流行的长衫。她们会讲广东话,彼此却讲福建话,她们的祖先是福建移民过去的。她们不时会抛出一句马来话,两人都大笑不止。维伦妮嘉甩着手绢,摇摇摆摆向前几步,又倒退几步,唱道: “沙扬啊!沙扬啊!” “沙扬啊是什么意思?”琵琶问道。 “讨厌耶!”安洁琳笑弯了腰,一手捂着嘴巴。 维伦妮嘉也笑着两手按住膝盖,“好讨厌耶,那些马来人。” “什么意思啊?” “沙扬是爱人的意思。”安洁琳说。 “他们都是这么跳舞的。”维伦妮嘉说。 “我爸跟一个马来女人住。”安洁琳说,“人家说她在他身上下了符咒。” “马来人真的会下符咒?”琵琶急急问道。 “会,有些人会。说来也真怪,这个女人。人家说她一定是在我爸身上下了符咒,要不然他怎么会那个样子?他住在这个女人的家里,自己家倒不回去,每次一回去,才踏进门,就大发脾气。大家都说奇怪。” 琵琶倒能想出个原因,苦于不能告诉安洁琳。 “有次他回家,一看到我,就开始骂人——” “骂什么?” “嗳,他总能捏出错处来。一句话说错了,他就揪住我的头发,打我。”她说,似笑非笑的。听她的语气就知道那时她已经发育成熟了,她父亲必然是看出了她有多漂亮,她因而多吃苦头。“他打我,我妈抓起斧头跑过来,要他拿去,把我们都宰了。他没听见,就是打我,我妈就抓着斧头冲过去,他吓跑了。我妈追着他绕着屋子跑,嗳呀!”她说到末了一句轻轻呻吟了一声,倒在床上,仿佛是笑累了。 “后来怎么了?”琵琶问道。 “喔,我拿走了她手上的斧头。嗳呀,每次说记不记得你追着他绕着屋子跑?我们都笑死了。” “他不是不跟那个女人住了。”维伦妮嘉道。 “他现在好了。有时候我们出去散步会看见那个女的,老是坐在门口嚼槟榔。马来亚的屋子都离地好几尺,有长长的桩子。我都教我弟弟妹妹别看她,也别吐她唾沫。” “马来人最坏了。”维伦妮嘉说。 “还有印度人。记不记得那个男孩子?”安洁琳咯咯笑道,“好讨厌耶!” “在修道院外面翻了推车的那个?” “是啊,真是个呆子,巴望女孩子会看他。” “大家都说他是为你来的。” |
| 太玄书阁(xuge.org) |
|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