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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五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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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个男孩子找我去。” “轰炸还去?” “嗳,轰炸马上就停了。” “你要怎么去?” “不晓得,他要来接我。” “什么片子?” “不知道。不管是什么都不要紧,说不定要过好一阵子才能再看电影呢。” 一想到这里,两人都沉默了。比比忽然很焦虑,道:“你要不要去?” “不,不。”琵琶忙笑道,“我只是在想圣诞节时候的那些大片,再也看不到了。” “嗳,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会看到。” “看到也两样了。老片子就是让你感觉不一样。” “我们也会有老的一天。” “对。”琵琶说,并不信。 “我的头发可以吧?” “后面再梳一下。不是,左边一点。不是,是这里。” 比比又梳又扯。长长的黑发涨了起来,更蓬松,更庞大,不成形状,像浓浓的烟,到最后她和琵琶两人笑不可支。 “越梳越毛躁。”琵琶道。 “就像瓶子放出来的精灵,死也不肯再回去。” “头发刚烫的原故。” “我刚烫了头发,说不定还是好事。” “我倒后悔没烫。” “我得帮你的头发想想办法。等我告诉多明尼克嬷嬷要去看电影,准把她气得跳脚。” “不能瞒着她么?” “我得告诉她会晚点回来吃饭。我该穿什么?” “那件无袖的绿外套。” 比比一手捂着嘴,又一次弯腰,做出笑倒了的样子。绿外套是她自己拿块莱姆绿呢做的,只够前后两片,腰上缝了两只皮手套,很合身,乍看像两只小黑手从后头绕过来扣着她的腰。 “不,穿了也没人看见,我连大衣都不脱。” “穿嚜。”琵琶很苦恼地说,感觉战争的压力坐住了衣裳,永不见天日,末了只会变成滑稽的过时的华服。 “不,不,不行。” “横竖没人看见,不要紧的。” 比比还是选了双色毛衣与皮面镶边大衣。轰炸停止了。 “比比!有人来找你。”爱格妮丝嬷嬷在穿堂口喊,声音抖嗦嗦的。 照规矩,开门迓客,唤人叫名的是多明尼克嬷嬷。她准是气还没消。比比忙忙下楼。琵琶听见她喊,语音少不了那如泣如诉的黏腻: “多明尼克嬷嬷?多明尼克嬷嬷!嬷嬷,帮我留着晚饭好吗?”仿佛想用甜言蜜语来哄熄修女的怒气。 晚餐凄凄凉凉的,长桌中央也只点了一根蜡烛。长长的柱子在地下室投下长长的影子,阴森森的像墓穴,却多了香港每逢雨季家家户户关门闭窗,几个月下来挥之不去的浓烈的霉味。 “嗳呀,汤里有虫!”安洁琳喊道。 “现在是打仗,不能太挑剔。”一个高年级生说。 “也用不着吃虫啊。”塔玛拉说,“起码还可以先吃老鼠。” “哪里?我怎么没看见虫。”同一个高年级生在生菜汤里翻来翻去。 “真有呢。”另一人说,硬着头皮望进汤里。 “嘿,玛丽!”宝拉朝配膳室喊,半嬉笑半恐怖,“嗳呀,玛丽,生菜是不是忘了洗了?里头有虫。” 孤女玛丽立在门口,楚楚可怜的样子,“洗了,可是里头太暗了,我又不敢靠近窗子。” “不要紧,横竖煮熟了。”刚才第一个说话的高年级生道。 “我们还有三餐可以吃,已经是好的了。”莲叶道。 “我问多明尼克嬷嬷是不是打算搬回修道院。”宝拉道,“她说喔,不!修道院现在也是乱麻一样。” 塔玛拉笑道:“她们不想带我们过去。” 宝拉也笑,又打圆场:“修道院一定是挤不下了。一打仗大家都逃进教堂里寻保护。” “日本人懂得尊敬基督教吗?他们不是佛教徒吗?”塔玛拉问道。 “说不定修道院反而更危险,谁知道呢。”宝拉道。 “这里危险是因为屋子里人太少了。”一个高年级生道,“又都是女孩子,只有花王是男人。” “嗳呀,别说了,我都吓死了。”安洁琳半笑不笑地说道,摇着手,像是手上有水想甩干。 “是啊,车佬也不住在这里。”宝拉道。 “嬷嬷跟我说她每天都得搭车子出去买面包。”塔玛拉咯咯笑道。 “咦,面包现在就难买了吗?”一个高年级生道。 “不是,她是因为到连卡佛去买的才难买,那儿的客人太多了。得新鲜才好吃。” “谁去买的,多明尼克嬷嬷?” “还有克莱拉嬷嬷。她们两个总是一块。” “再加上车佬,每天都有三个人冒着生命危险。”宝拉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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