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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一


  他躬身,“太上皇后,太上皇请您、赵王入太极宫。”

  我处殿。阿宙被侍卫们押送着,他被反绑双手,挺立在细雨中。他的凤眼里桃花盛开。那时节,雨打在他眼里,花开在我心里。

  人生若只如初见,该是多么美好单纯。但我们也没有这许多故事了。

  我叹息了一声,只是感慨,而非后悔。

  我既然是女人,我一生都不忏悔。

  十多年了,那么些纷纷扰扰,终于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候了。

  第十三章 红日

  帘影低垂,风至而鸣,如环佩叮咚,大风的波澜归于寂静,我又听到了久远年代里的声音。

  那是穿过昭阳殿的娓娓莲歌,那是穿过岁月的父母笑语,那是长安城内的香花破蕾绽放。

  所处这一座宫殿,只有面前这一个男人。

  天寰斜靠在玉床上,穿着半旧的黑袍。他已沐浴过,每一处都简朴而洁净。

  在他身上没有一件物品,可以表明他曾叱咤风云,曾揽下九州。

  他的眼睛里含有淡淡的水雾,似有别愁。但他的脸上含着隐隐的欣悦。

  这个男人,浩瀚澄清如五湖秋晚,深远广袤如江南大地。他是我的夫君。

  “夏初,到我身边来。”

  我靠在玉床上抱住他的身体。他的身体已不复我记忆里的,似乎要跟着夜露一起随风化去。他的手指缓慢地触过我的发根。

  我要开口。他摇头,凝视着我,“我都知道了。我累了,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的话,好吗?”

  百年跪在帷幕一角饮泣,“万岁……饶恕臣。但臣有一言:赵王必有处死。即使他不想染指江山,他还是不可赦免的。他多年恋慕中宫,尽人皆知。甚至……甚至皇后到赵王府的那夜,他还妄图行无礼之事……有他在,皇后不得安宁在世。”

  我沉默。天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。他轻声道,“百年,你跟了我这么年,你清楚朕的性情。朕想饶恕你。可你身为宦官,涉及了无数的机密,将来的宫,不是你可安身立命之处。”

  百年止住泪,“是,臣是万岁的人,臣只愿伺候万岁一个皇帝。臣早就想好了从万岁而去。”

  天寰叹息道:“只怕由不得你……你把浩睛抱来。他喝了些药水睡熟了,不会胡闹。”

  百年领命而去。

  雨停了。海棠花纷纷坠落。我把脸埋在天寰的怀里,他身上的热量正在消逝。我不管将来,只想留得一刻是一刻。天寰笑道:“啊,又是春日之夜……年轻真好。我娶你的那天晚上,你不停地哭,哭累了睡,睡醒了哭。我整夜全没有睡着。天亮前我起来,雨停了,看着你泪湿的脸蛋,第一次听到了外面海棠落地的声音。当时我想,在生命里拥有奢侈,是如此简单,又是如此复杂。为何开始两个人的宫的时候,你有那么多泪,结束时,你却没有泪了呢?”

  我密密地亲吻他的手指,以此作为对他的回答。心里的泪,流成一道河,随时可以让生命之舟行驶。

  我说:“你现在叫我夏初了?更多的时候,你叫我光华。”

  “因为光华是你记载在史册上的名字。作为光华,你有责任。而作为夏初,你不需要负责。你只要被人爱就好了,我从前不许自己纵容你,现在……再也无所谓了……”

  再也无所谓了吗?我一阵心酸。我们没有多少次纵容自己,更没有多少次纵容对方。当我们以为还有许多光阴的时候,期限就近了。

  我叹道:“唉,你枉为君数十年。我们百年之后,竟忘了准备一座皇陵。”

  “谁要皇陵?我已对太一说了,我的心愿就是葬在父皇、母后陵墓的耳室里。我不要华衣珍宝殉葬,我只要这身黑袍、我的画笔、我的山河之图,就足够了。”

  他是不需要皇陵,甚至不需要碑文。

  每一座高山,都是这位皇帝的华表。每一俱,都能为他写出不同的碑文。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我喃喃。

  天寰的声调里有一丝落寞,“夏初,你说,我该拿你和五弟如何办?”

  我仰视他的眸子,“天寰,不要杀元君宙。杀掉他,便函是杀死你我的青春。”

  天寰的笑涡很浅浅,他点头,“我不会杀他。曾经星象有变,我问你,我和他之间,只能有一个人去冒死,谁去?你让我去。你说因为我更坚强。我听后很快乐。故事到了最终,我和他之间,还是我先死。我依旧快乐……末了,还是我最强。”

  罗夫人在屏风后哽咽,“……皇上……召赵王来吗?”

  我拉住天寰的衣襟。他吸了口气,“你们……把那道屏风移到床前来。”

  我们把那道长长的屏风移到了玉床前。屏风上面是五岳风景,小小的少年阿宙笑如朝霞。

  天寰竭力支撑着,嘴角渗出血丝。我和罗夫人同时道:“皇上?”

  他竭力道:“朕到了此时,没什么要紧的了。夫人……你去叫他来。”

  他使劲儿坐了起来,对我说:“不许他跨过屏风。”

  阿宙走进来,他的鞋子上沾着碎裂的海棠花瓣。他跪下来,嘶哑地喊了一声:“皇上?”

  “皇上有旨,不得越过屏风。”我说完,退到了一边。想不到兄弟诀别,竟然有这样的一幕。

  阿宙向前爬了几步,他辨认那道挡住御容的屏风,音不成调,“皇上……大哥,让臣弟看您一眼,求求您了。”

  他连连碰头,额头上现出青红。

  天寰冷然道:“你来得迟了,朕已经传位,不再是皇上。无法挽回的,总无法挽回。”

  阿宙沉默许久才说:“臣弟有罪,只求赐死。臣弟已将宝剑赠给新帝,臣弟发誓永不再使剑。大哥,臣弟没有白马名剑,等于活死人。臣弟从小深受圣恩,却顽劣任性,辜负了皇上。当此之际,臣再无生念,仅求与大哥见上一面。大哥……大哥,求你,求求你了。”他哭着,执拗地一遍遍叫,“大哥……大哥……大哥……”

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天寰声颤,好久,才决绝地回答,“朕不会见你。你说深受圣恩……那好,朕告诉你,以前养你,不是觉得你可爱,只是因母后担忧朕没有子嗣,唯恐国家动乱。你幼年聪慧,朕就溺爱你、放纵你,随你不跟着师傅学文,那是因为不想让你胜过我……你只喜欢一个女人……朕就强迫她到长安来当我的妻子……朕送你给你的侍女里,有人会每月把你的情况详细报告给朕……朕自己有了儿子……就从来没有真想过让你来继位……你还要说你深受圣恩?”

  阿宙捶地大哭道:“大哥,大哥,大哥!你那么绝情,就不让我再见你一面?”

  天寰声音苍凉,“不行了,君宙,朕杀你兄弟,朕杀你母亲,你我何能再见?何得再见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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